刘阳:先生之风——散忆金新老师
2023-05-08 03: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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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话】凌晨赶稿之际,网搜一信息,偶然发现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华师大教授刘阳写的近10万字的《先生之风——散忆金新老师》,这部书稿2020年初发在杭州网某人气教育论坛上,已有25万人阅读,惊奇至极。刘教授是个感恩的人,这是他继《谈艺录——读金新先生作品心得》(近10万字)之后写的第二部有关我的书稿。其实我对他在学军中学就读期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照,他的一切成就完全取决于它的天赋与勤奋,我只是在莘莘学子中发现了他那绝对非同一般的超然才华而已。

                                                                                    (刘阳教授书稿开篇所用照片)

                                                                       先生之风——散忆金新老师

                                                                                                           刘阳

1、

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先生方壮时,每不急于下班归巢,俟同侪星散、吵嚷定息而独于办公室宁静笔耕爬格为文,晚八九时踏月离校遂成常态。一晚又迟归,与子推车至传达室,见铁将军森然把门,疾呼门卫而无应。奈何?先生忍恚与子曰:“汝速唤陈士良来!”渠急趋与校甚邻之陈府唤来校长,遂与子弃车而自铁大门躬亲缓缓攀爬出矣。盖月照中天,若径直变身为猴爬高,恐路人误为盗窃之蟊贼也。不破门则无以出,破门则于节操有玷,故取唤校长原地见证之策,此灼灼然“第三条道路”耳。

2、

先生素喜翘兰花指以漂亮隶书书课后作业习题于黑板,斯有别于他者。一日,循例转身于黑板上书写作业,闻前排一女生小声嘟哝“又要抄矣,真个有毛病”。怒而转身厉声呵斥,且逐出教室停其课,至该生父母赧赧然前来学校赔礼道歉方休。

3、

校内某君尝亦嗜爬格,每与先生比肩共邻于杭报版面,亦一时龙虎风云际会之佳话。一日,杭报致电先生,言谈间请其与该君约稿,本拟推脱而报社不依不饶曰“尔曹岂非一校之同侪乎”,遂致电该君。电话中渠亲热曰“噫,金新,许久未睹尔杭报上之文章矣”,先生顺势答:“杭报约汝写文章。”“那好啊!”——先生挂话筒而窃笑云:“吾一听声音,似个太监!”

4、

先生日夕教书,又有一积习,对开小差神游万仞之调皮学子,每冷不丁掷粉笔头于其额,百发百中,盖提醒然。先生亦不乏鼓励热情,某日出句“东坡路”征对,吾友脱口“西溪河”,先生大喜而夸之复夸也。廿余载前应试沉渣泛起,学子竟能于书店轻巧购获语文教参,教书先生每哭笑不得。某生携一精确回答部编初中六册课本后一应习题之高级教参课间传阅,先生恭捧一觑出版社名而笑曰:“未来出版社,盖能预知未来矣!”又一日先生授业兴起,讲台后一腿猛前踢,竟不意甩出左足之皮鞋也。

5、

先生与H君交厚。H君亦与校内某大人先生过从甚善。H君爱子尝于校内高层保送生投票,大人先生竟若王凤姐然,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而投以反对票。先生得悉,喟然叹曰:“人啊!此诚人性之微妙难测矣。”

6、

素不耐校内一娥眉同仁浅学庸陋且每每自命不凡,先生亦早有促狭捉弄之心矣。一日,云淡天清,忽见此女拎一黑板于校门口传达室畔,赳赳然明诏大号,其上则以白粉笔俨然大书“请同学们寒假抓紧制造书目”。见状,莞尔之余先生悄然召一学子,赐其粉笔而低语秘示要诀云云。翌日,群师生步入校门,谔谔于小黑板上“制造”与“书目”之间被打上个箭头问号也。盖先生骇然失笑:噫!书目竟可以制造修饰乎?欺天下语文教书先生皆白丁欤?

7、

先是,先生劳形案牍而每有廉颇老惫之叹,尝晨起揽镜自照,吹帽叹华而而悠悠对子曰:“为父老矣!”又曾与校图书馆埋首聚精为文,忽闻一同事在背后遥呼而蓦然回首,复转回头面对稿纸而双眸一阵酸麻,几不能视物矣。

8、

近三十载前,高考阅卷之际,同教研组某名师兴冲冲持一试卷告以先生:“金新,金新,此真不世出之佳文也!君意如何?”先生阅后,嫣然抬杠曰:“Z老师,倘吾为斯人家严,则必以万金相谢于汝也!”盖斯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诚一学生腔泛滥之陋作也。

9、

适夫人卧疾,先生独揽家务而至菜市,欲觅一高档甲鱼为进补耳。瞻前顾后之下,终获赏心肥硕鳖一。语与菜贩曰:“不必计价昂几何,无妨也,但求物好而已。”引车卖浆者流皆私语窃窃:“无虑未尝见有此等阔绰买主!”其举案齐眉情深如此。

10、

昔人云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吾尝疑先生每以皇城根下之杭语思维构思为文,若《“磨一课”与“掘坟墓”》云云,“课”“墓”之叶韵,不恰为杭语之叶韵乎?一日午后,得缘于语文组办公室恭聆教示。值其方搁笔撰成《谨防文墨功能矮化》一文,但见先生色舞于眉间,竟以杭语通诵全文一过,诵至得意处辄开怀放笑,状若稚童矣。

11、

先生为文数以千计而自然名动校内,校方尝动员其改教高中,答曰:“欲吾改教高中亦无不可,唯吾午间需眠,可为吾独设一休息室乎?如允则可商也。”学校唯唯否否而终无下文。世人皆称先生之狂歌笑孔丘,不知其之实狷也。

12、

笔债难清而镇日寻思,先生亦难免放懈日常教学,而致师生家长腹诽也。闻闲言碎语,不假思索叱曰:“责吾教得不佳?得吾教尔等,乃尔等三等修来之福分哉!”又先生每于家长会大刺刺放言“夫语文者,师傅领入门,修行于自身,无他耳!”吾友忆云:“家严开毕会返家,犹自懵懂对吾言:汝金老师忒也灵怪矣哉,其所言吾每句皆能会意,独无力串联起来矣……”

13、

大学副教授某君,见先生一卷《读书》在握而出神,忍不住曰:“金老师汝正阅者莫非《读书》乎?”先生答曰:“诺。何以有此问也?”某君复曰:“非是吾多言,实乃平素所接,中学教书先生看不懂《读书》矣。故有此突兀一问,乞先生莫怪耳。”先生正色曰:“蓬间燕雀,干吾底事!”

14、

一日酒后酩酊大醉,几不能坐立矣。夫人软语低哝且递以毛巾,遽尔为先生朦胧醉舌抢白曰:“尔等女人家,无非茶壶耳,不开不响,开则大做文章也!”

15、

先生尝数出书于华夏出版社,校内一领导课吾以语文,而疑与先生不睦,亦尝指桑骂槐曰:“尔曹购教辅,甚善,然须看清出版社,勿入贼船譬若华夏出版社者。”吾如闻震雷而如实告以先生,先生愤而詈曰:“华夏乃仰XXX之鼻息者,XXX倘欲令渠灰飞烟灭,渠安能活至明日?”

16、

先生课子作文徐徐有道。子尝作《谈谈三国演义里的几个人物》,先生一瞥文题而皱眉曰:“似此焉能为佳构也?”遂出示方刊于杭报西窗烛读史随笔专栏之新作《大勇若怯》,款款道出一番荆轲秦舞阳互衬笔法缘由。灵犀一点,子遂机锋天开而倚马放笔,以赤壁一役之庞士元与蒋子翼妍媸互衬,而提领成经纬矣。

17、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学军卧虎藏龙,不乏能人耳。校内一体育教师夙不显山露水,独先生谙其围棋手谈之不凡材质,命子前往从学弈,且语予曰:“是真明珠美玉也,不然,吾岂得投怀送抱耶?”

18、

食色之性,先生亦大讲究。一日,亲为中馈之功,下庖厨烹鲜鱼。但闻哧溜一声响,鱼已笔挺爽然掷锅矣。夫人旁视之,笑谓:“渠烹鱼每若撰制杂文,亦直通通耿耿然赤条条来去也。”

19、

先生忿校内某女史不学无术,尝曰:“渠与吾遇于路,目光每朝地视而未敢直视吾也。”

20、

论及杭报衮衮诸公,先生笑言:“C君每与吾晤,皆称“金新著作等身’也,呵呵,渠侬自是玩笑耳。”言至此,得意之状栩栩然。

21、

一十八年前,余乔迁新居,先生惠然驾临贺祝。观电视新闻见报道某行凶嫌疑犯被法院径直传唤云云,青眼一翻云:“尚且仅为嫌疑者,如何便被召上庭?噫,吾国真无法律也!”众皆默然。席间复抖露校内二女教师晋职前秘邀教研员同进晚膳、频送半老徐娘之秋波事,又忿曰:“甚矣彼辈之无行下流!”

22、

先生尝有妙语谓:“吾侪须眉,无他,唯一包一文明棍耳。”上世纪九十年代前中期,先生出书登报丰产而春风得意,每于校园内以铜盆礼帽覆顶,着便西服招摇过市,时亦持一教鞭过往,高视阔步,顾盼自雄,望之俨然黑帮大佬矣。路见张莘野师辄曰:“张老师,气度不凡!”偶逢刘雪梅师则轻点首致意,如是等等,诚学军一道奇葩风景也。盖心气若嵇中散所谓龙性不可驯,高才又如苏子所叹随物赋形不择地而出,遂不拘一格耳。

23、

于文坛底细,先生又每不乏辣眼而为之拨云见日。昔曾告予《文汇读书周报》所刊贾平凹日记一则,略谓巴金晚岁移居一酒店,大堂池内一百年老龟镇日纹丝不动若老僧入定,忽见某马列主义老太太入住而陡伸龟颈,非唯躁动难忍,甚且奋力爬出水池而紧跟老太亦步亦趋也。读至此,先生拍案曰:“噫嘻!此非影射彼老应时而何?”

24、

余读小学三年级时曾作文《可爱的小金鱼》辗转送于先生尊前评裁,先生忙里偷隙以蓝色圆珠笔写就工整夹注夹评与文后总评,犹忆夹评有“缺乏相似点,比喻不当”等语,文后总评则归结曰:“小小年纪有此文笔,日后定当文坛‘空谷传响’!”此真余与先生三十载前即定之文墨因缘也。

25、

先生素恶溜须逢迎而头角峥嵘,尝有大过节于校内某执牛耳者,势如冰炭矣。然人生在世,抬首不见低首见,亦常难免乎冤家路窄聚头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生主事学军民进,以主委之身亦每厕身校运动会大会主席团,为各班级广播操打分矣。尝见该君与一众领导皆于主席台静立指点沙场,唯先生持打分簿于其后来回逡巡,睥睨全场,意态神气而高蹈,极有我花开后百花杀之卓尔风致也。

26、

一日上峰诣语文组办公室,环视之,不见先生,奇曰:“金新何往耶?”众皆愕然无以应。在其位而空其政,究授人柄。先生旋归,踵武玄德公勉从虎穴暂栖身,躬亲急趋上峰之室而吞声曰:“汝唤吾,何为也?”答曰:“吾等不日将组队往德国一游,邀汝同行,可乎?”先生遽曰:“勿须矣!吾自去得!吾自去得!”竟甩手扬长而去。其特立而不识抬举如此。盖先生虽流连风物,即间关万里亦素不沐皇恩浩荡矣,其欧游心影文字每忧天下忧而见独立思想、自由人格,非仅弹冠作乐耳。识与不识,遂皆相顾击掌而谓先生曰:天子呼来不上船,复见之于今日也。

27、

陈君初至校,司团委。屡语与先生曰:“金老师汝家公子操行评定又不及格矣。”盖沐应试风,德育分每机械量化操作而致不清不楚之尴尬赤字境地。先生愤然曰:“君独不见彼辈求学时德育高分者,不数载十之八九非腐即败耶?”

28、

陈老校长士良腿疾而卧养于某大医院,先生往视之,入室即曰:“吾非前来拍汝马屁也!”

29、

先生鸿雁亦洵洵然有士大夫余韵流风,每以“钩启”抑或“钧启”书于函封,睹其字如见其面矣。二十载前,凛冽寒冬,余北上新蕾出版社颁奖,先生特为绍介飞鸿,百花笺五百言楚楚略谓“邱勤同志祈鉴:新安江白沙镇一别,不觉已三载有余,不胜企慕之私”云云。惜余行迹匆匆,终与邱女史缘铿一面耳。

30、

曩者先生主事《作文通讯》轮值编务,赏爱高弟冯歌斐美才而屡放一头发其作,引教研组同侪叽喳曰:“何独青睐渠耶?”先生岂好辩哉而不得已自辩:“非因渠终高人两头乎?”私则语予曰:“以冯氏笔力,全杭城语文教书先生纵排之队之亦无抗手矣。”正是: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31、

先生性情至真,颇笃信《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数十年烟枪一杆驾雾腾云矣。溯自二十余载前,期中期末语文试卷流水批阅,循例作文一节胥付诸先生手。批阅之际,烟瘾发作,遂急急如律令而离桌腾驾去矣。每至此辄苦笑曰:“手中这篇得分必倒霉矣!”

32、

校内一数学教师尝撰一论文,劈头曰“为配合该课题之研究而衍成是文”。先生怪眼一翻,大奇曰:“先有研究耶?抑先有课题耶?为一子虚乌有之课题如斯造论据,非体制怪象而何?噫嘻!此诚教育危急存亡之秋也!”

33、

一日晨会,师生齐聚大操场而聆大人先生训示。先生列于队末,方与余君惠平、申屠君国生低语攀谈,忽闻台上高声宣布“高中语文组教研组长新任命为某某某者”,却见先生吐露一声“哎呦”,竟作一脸滑稽无可奈何状。

34、

周君仁爱初执教鞭,收悉女生李佳习作一篇,见中有袒露昔年儿时做错之痛悔事,鲜血淋漓,读毕忿然掷于地而切齿曰:“如此劣生,安得配与成绩也!”拒为打分。其血性方刚如此。然虽嫉恶如仇可嘉,终究混现实作者与隐含作者为简单一谈也。先生聆讯,于二楼教师食堂与之推心置腹,侃侃而谈,终致其心悦诚服而幡然收回激愤成命也。

35、

一日月旦外语教师,先生忽曰:“彼辈若至洋邦,连小学生亦说不过矣。”

36、

忆昔世纪之交,省内流行高三五校联考。夫五校者,杭高、杭二、学军、镇海与效实之谓也。五校轮流坐庄命卷统一测试,诚一盛事耳。某年轮及学军出语文卷,高三任课教师为作文题焦头烂额,苦无巧思佳构也。无奈,遂至初中语文组转求久浸文海之先生为命一佳题。适先生外出,遂置材料于案牍而再三致意焉。先生归,一室同事皆笑而羡曰:“噫,金老师,虽高中老师亦要汝来出题也!”稍沉吟即挥笔遽为一题云:“高考填志愿迫于家庭压力,小文违心报理科,小理无奈报文科,尔曹作何评?”

37、

余鏖兵省历史竞赛,毛教授昭晰为特邀年高德劭之资深评委。居无间,诣学军师生,曰:“甚矣吾侪之有缘,舍妹传道授业解惑于贵校也。”方师企铭答曰:“是毛雪绮也。”复问:“贵校有一历史教师名金新者,然耶?”方师复接口曰:“金新者,语文教师也。”

38、

先生有所为有所不为,尝曰:“吾管学生管得甚牢哉,无柄授之于叽喳小人也。”已而贼笑曰:“上班时间法禁外出,然鄙校传达室老叟见吾课间外出,毋来管吾也。”

39、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先生亦面临晋职等一干柴米油盐稻粱俗事。因屡发报章文字于杭报,陈校长士良询曰:“金新,尔有论文乎?”先生不假思索回曰:“汝要吾论文耶?抑论文集耶?”其捷才风骨如此。陈氏哑然失笑:“如是则交论文集可。”虽然,先生头角峥嵘、大风灭烛而夙遭腹诽,晋职前尝为一大人先生使绊而铩羽,闻讯大发雷霆而怒摔物于地,慨然语余曰:“校内皆知也!”

40、

一日因事略拖堂,某大人先生立于教室口叽里咕噜、指桑骂槐数句。未几,先生当一众弟子面怒詈曰:“王八蛋!”众皆悚然而轰然耳。

41、

先是,先生与一自十一中调入且长期担任学军文学社指导教师之女史交好,尝谓余曰“伊文章甚佳,颇有深情矣”。余初一时应召为团市委学通社员,其为《今日青年》主办也。女史扣问先生曰:“《今日青年》君熟乎?”先生朗笑答:“甚熟哉!”盖先生已有讥议呼啦圈与推究比喻之遗憾之数问刊于其间。复正色曰:“汝自应去,可优先发文章焉。”又一日先生《垅上不复旧日景》刊于杭报,女史持报欢喜进门赞叹曰:“吾就喜欢此类文字!”先生笑曰:“吾方起步时,尽皆为斯类游记也。”盖指游黄山、大观园、瘦西湖、诸暨五泄与奉化溪口诸旧作也。

42、

及日中已如探汤。先生午后不眠不休而独于办公室为《齐鲁晚报》赶制时评《个性的错位》。旁视者阴阳怪气曰:“金新,甚矣汝之慧也!”谑浪笑傲,中心是悼。先生朗声答曰:“然。吾在写文章,尔在拍马屁!”

43、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先生体羸弱而换肝病,卧疾家中,静极思动。糜懿模老师告曰:“汝可在家以精美蝇头小楷誊抄吾校之学生鉴定也。”遂夜读抄。久之,愈抄愈觉出自数位物理教师之手之学生鉴定大率文理欠通,读之每若吞蝇然。不觉皱眉曰:“X某某物理还教得忒好,奈文理如此不同欤?”为之低回叹惋良久。

44、

叶彪师自留下中学调入学军,与先生同年生而夫人据从医也,故颇投机。尝有高语组月旦评曰:“某平冠之,某彪次之,某亚又次之。”忆一九九六年溽暑,先生自老杭大后门邂逅叶氏,乃谈及高考作文阅卷。叶氏方出示一卷佳作而表不解,先生爽然曰:“交于我可。”嗣后遂有杂文名篇《名声 名实 名节》淋漓针砭之。私语余曰:“彼方至学军,脚跟尚未稳,故虽不平而不敢作狮吼之名也。”

45、

新校长履职,不打招呼而径直入各班教室一一听课也。先生一日亦遭听课,课后径告:“此篇课文恰属难以上好、无可施展之列也。”

46、

凡涉制度,先生取予不苟以裨免授人以柄,监考为证。甫入试场每即正色于黑板上明书纪律要求,立字为凭也。复转身冷告曰:“距开考惟余五分钟。”头排一调皮男生低声视表嘀咕曰:“惟余四分钟……”先生瞪目而厉声叱曰:“汝勿要与我玩文字游戏哉!汝勿要与我玩文字游戏哉!”

47、

一十五载前,先生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一套三卷《阅读与写作》,收入杂文名宿鄢烈山旧作两篇,窃与余云:“彼辈杂文家,甚喜己作被收入中学生选本也。”余转思此语不假,盖此类选本辐射之广,波及影响之深固非成见所可轻觑斗量耳。

48、

一夕先生半卧于床,闭目养神,昏昏然渐入无何有之乡,忽夫人自边侧鱼跃而起,急视电视屏幕一众领导人鱼贯入大会堂而惊呼曰:“噫!乔石何竟走至JZM之前了耶?速视之!”先生大惊醒转,撇嘴曰:“卿卿汝真吓吾一大跳矣!”

49、

比之知命后戾气骤增,不惑之先生尚存赤子之心而每不乏天趣,素喜勾肩搭背于同性友朋以示亲昵之态。余所寓目者凡三幕。一者,二楼大教室教师开会散场之际勾肩于年未而立之张志强师密授天机。二者,数学课间步入教室觅余,而顺搭背于不拘小节之俞惟上师唱个大喏。三者,晨会星散而独勾肩搭背于翁启蕴师窃窃私语,方企铭师适在旁,颇异之。呜呼,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于今思之宛在目前而可发一噱焉。

50、

上有老下有小而米珠薪桂,夫人每肠断于收入微薄之牢骚,偶且忿忿不平曰:“当奋臂去与院领导好好理论也!”先生坐于一旁平静曰:“汝大毋庸去费神,钞票吾自会去赚,汝仅需善自珍摄玉体可也。”

51、

犹夫竹林七贤衔杯而呵佛骂祖,先生率性笑骂略无顾忌,于憎恶之辈每径直以流氓谓之。一十余年前,省内高考一名为《重拾文学尊严》之临场应试作文获满分且交口称誉。发现此千里马之伯乐为校内一嗜爬格之青年教师某。其久矣夫老大不耐于先生行状之尖刻咄咄,当面发作曰:“金新汝写得出此文耶?”先生大怒呵斥:“此诚为一獭祭之绣花陋作耳!惟不知文章为何物者如尔等方视若拱璧!”继而详析其可圈点处。旁观者皆窃笑青年教师某云:“吹牛亦不看看人哉!”某仍不服而挑衅曰:“金新汝每月稿费几何?”先生不假思索慨然回敬:“小而言之两百,大而言之两千!”

52、

或问:“尔如何知先生平生行状栩栩如斯也?”答曰:“余与先生师生过从二十五六载,耳闻目睹者夥矣。吉光片羽,雪爪鸿泥,或直接,或间接,或当事,或辗转,唯余写不胜写之叹,独虑拙笔难尽传先生神照之万一也。”犹忆初一时先生慨然为拙文荐至保俶路《家庭教育》杂志社方竹玲女史处,提携扶植之情历历在目。先生且笑与余曰:“伊亦约稿于余,惜余于小伢儿家底事素无兴趣也。”

53、

晓海北上天大负笈求学,一室同事友好设宴举杯饯行,咸为欢然,独先生寡言而似有万千心潮逐浪高也。座中一友遽尔点穴:“金新,赴津路何其迢迢也,汝果舍得乎?”先生不语,停杯良久而若有所思。呜呼,匪特多情自古伤离别,实舐犊之情天下一也!

54

先生屡言“高考作文实乃乱批者也”。一日毛雪绮师适在座,闻之而轻附和曰:“是也。”又一九九六年高考作文首采漫画,先生于一大刺刺谓“吾一眼即看出此画内蕴含蓄”之应试作文大加挞伐,以为逻辑前后龃龉:“既言此画内蕴含蓄,复何能一眼即晓耶?”夫人从旁调侃曰:“渠颇好咬文嚼字也。”先生正色曰:“岂咬文嚼字耶?乃为杜绝逻辑漏洞之作文头等大事也!”

55、

一九九七年隆冬,先生为教研组长俞国美师盛邀打动而破天荒于校内开设中考写作专题讲座《摭谈议论文语言的基本特性》,掌声雷动。陈光宋书记亲临观摩,陶亚、毛雪绮诸师皆入座恭聆也。余亦在场,犹忆先生举毛润之“人太多,饭太少”之例设譬,满座莞尔。更可记一笔者,先生台上见余中途入场,忽曰:“吾见高中同学来矣,特为加说一题如下。”令吾受宠如惊而纵年光逝水、临纸依旧涕零矣。

56、

溯自上世纪末,学军换帅而大举更新血液,自全国各地陆续择调入大批中青年新秀名师,善耍笔杆者亦不在少数,先生一代盟宗之高位似有所动,又绝不仰人鼻息而与体制媾和,遂久之不得其平而压抑成屈也。尝睥睨曰:“今步入学军校园,余三分之一人不识矣!”复吐一句:“皆名师哉!”终则凛然曰:“吾从不惧彼辈,唯有彼辈惧吾也!”

57、

大公子不意数学某次测试得鲜红刺眼之五十九分,为先生厉声责之又责,几无地自容也。复命其持卷往数学老师家请罪请益。余初不解一代慈父何独课子严苛至此,及自为师方恍悟,以彼数学老师与先生一校同事之谊,为大公子施法拉至六十分及格岂难事耶?举手之劳而独不为之放一头,乃可见彼确有看法于大公子,而不得不切肤反躬三省也。

58、

语文组办公室先后搬迁数次,始居二楼,复搬至三楼,先生皆捷足先登,抢占最靠墙而不易为察觉之黄金座次,肥猪诚不若狡鼠应时也。先生大俗大雅,雅则文名满天下而独夙不屑印冠冕名片也。俗则于办公室玻璃案板下压满各路文字英雄名片,以示头面阔绰也。忆中有许君祖云、朱君国良、联谊报社编辑金毅名流星雨者等不一而足。彼时吾尚青春年少,求知若渴,睹之大开眼界耳。

59、

余独于操场练引体向上,先生课毕自健身房一侧移形换步而来,远远招手曰同去其办公室相谈。入室,即开屉而款款取出一册散发油墨清香之《中学生一百个世界之读观后感》,嫣然曰:“汝可持去一观矣。”余逊谢曰:“拜谢先生。”先生复展颜笑曰:“勿须相谢也!”座前徐静芬师好奇转身频问曰:“尔曹是何关系耶?”先生连打哈哈曰:“认识的,认识的!”

60、

先生授课每声若洪钟,气盛言宜,虽居底楼而余于顶楼亦历历可闻也。一日晌午过后,夫人入校寻先生而径往群星楼行来,见先生正于三四班朗声授课而如入佳境,不宜相扰,遂移步另侧与同授课于底楼之五六班项倩师耳语少许,裨其代为嗣后转达也。

61、

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先生才艺多方而独不谙音律,故亦从不涉舞榭歌台。聚宴群起哄邀先生放歌,遂堕窘境,半晌,方期期赧然曰:“吾真不解宫商也。歌兮歌兮奈若何?”夫人自旁窃笑而怂恿撺掇曰:“汝自去唱唱跳跳哉!”然事亦有蹊跷者:先生虽不谙音律,行文运笔却极善驱遣节奏文气韵律,其文音声错落起伏,承转铿锵,读之每若饮甘缪,流连忘返而不觉沉浸其中矣。余《谈艺录》已数处抉发之。余由是亦悟,钱默存锺书作诗独步群侪,独于倚声棰轮大辂之词从无措手,无他,盖迥异于诗艺,词艺独系于音乐,而高才博学如钱氏者固亦不谙此道也。

62、

先生与余高楼临窗快谈,不知夕之已至。余推窗送月,万家灯火点点。先生忽曰:“汝视之耶?穷者之地狱,富者之天堂,此景与资社实略无二致也!”

63、

一九九六岁末,先生为挚友朱君国良主笔开栏之浙报学习周刊三味书屋专版欣然属稿《学术著作一大抄》,业已执金不换捏毛颖子款款誊就且装入信封将欲付邮,忽又觉末段举达尔文之例隐隐欠妥,与郭鼎堂《十批判书》之另一例失掎角之势而堕偏枯,遂不恤先前誊抄之功而复撕封,重加修正矣。其为文严谨不苟若此。

64、

先生洋洋得意下教学楼,拐角遇张学雅师,油嘴滑稽打趣曰:“学雅者,学风优雅也。”张氏猝不及防而自打圆场:“夫名,诚不过一符号耳。”张氏与先生同岁而皆有下乡插队之辛酸经历心曲,与先生二哥俱出老杭大附中也。

65、

一顽劣男生于随笔薄上谰言浪语,先生阅,火起三丈,持薄下楼至副校长室,且厉声斥尴尬杵立于楼梯间之该生曰:“胆子如此之大!”吴思杰副校长见辄迎而入室,一脸讶异,未知先生何大光其火至此也。

66、

二三毕业生旋归文澜母校,欲诣昔年恩师,意气飞扬,路遇先生,方恭敬招呼,先生即铿然扬眉曰:“又来看骨干教师乎?”

67、

李多佳阖府邀宴,先生酩酊大醉而至盥洗间呕吐不已也。门生窃笑曰:“金老师忒也乖哉,邀其饮,渠便饮!”

68、

不佞尝闻,廿余载前夫人初度晋职失利,夜半偶一翻身,忽闻头侧先生关切询曰:“卿卿汝勿要太过挂怀哉。”哑然失笑曰:“何有哉?吾仅一翻身耳。”其伉俪情深若此。

69、

虽望六之年,先生精力充沛过人,数十年间宵衣旰食,极少于子夜前入寝也。问之:“乃挑灯为文耶?”答曰:“不尽然。吾自在读书矣。”

70、

先生主持刊物编务凡七载半有余,中途尝迫于气候而变生肘腋,为一书商违心执编两期应试论文沉渣,金鳞困池,蛟龙卧滩,屈尊屋檐,其心一何苦也。私咬牙愤语余曰:“人谓彼母乃卖肉之族!”

71、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先生春秋鼎盛而迭出成果,频遭人忌,闲言碎语皆指其“心思毋系乎教学,而独钻乎阿堵物矣”,先生不卑不亢云:“此诚宵小之辈气人有、笑人无耳。”复自得曰:“尤自吾出版三盒录像带,彼辈更叽喳蝉噪不已,妒火中烧矣。”盖一九九零年寒假应邀赴中国国际关系学院录制语文教学专题片《语文教学新思维》而获事迹刊发于杭报头版,旋返校,新学期开学已半月,为校长陈士良扣去半月奖金,罪名谓“在外赚稿费而耽误教学矣”,先生摊手哭笑不得曰:“吾出成果登报而学校为之添色,却反扣吾薪,良足载入笑府也。”

72、

高语组Z某与人合写《中学语文一本通》,先生闻讯大不以为然曰:“中学语文诚若一本即能通,要吾侪语文教师何用耶?以彼之学力,适足为天下笑!”又闻此君私月旦同教研组之“W某太浅”,先生大奇曰:“汝倒要深?如何深法?”

73、

大公子进晚膳,挑食而弃此取彼。先生脸一沉曰:“母上大人为汝夹菜,汝竟挑三拣四乎?食之!”遂凌厉夹之于其碗。亦可见家教一斑。

74、

先生与教务员张琪同事民进而甚交善。一日午饭后,与张氏同出教师食堂而亲密交谈,吴亚南迎面而至,微与张氏颔首致意而已。

75、

先生屡放言:“吾授课,与学生谈天说地而已。”又尝诫新入职之青年教师若沈华者:“夫口吐珠玑与否,自可假借时日锤炼,唯内功学养锻铸则亟需为第一要务也。”

先生屡放言:“吾授课,与学生谈天说地而已。”又尝诫新入职之青年教师若沈华者:“口才佳否,自可锤炼,唯内功学养铸造则亟需为第一要务也。”

76、

陈老令公士良荣休,先生私与之推心置腹曰:“君意欲重出山执新牛耳否?若果然,吾可助尔一臂之力也。”陈公笑而辞之。先生返与余曰:“渠诚不欲梅开二度哉。”

77、

先生与各班课代表约午间十二点半准时至初语教研组共阅试卷。余期期然迟至十二点四十分方入室。先生抬腕视表,面露不悦曰:“已拖十分钟矣!”亦可窥先生守时之端严不苟也。

78、

二十五载前初秋,先生北上津门新蕾出版社杂志编辑年会,抽暇与南师附中许君祖云、福州三中王君立根共赴京师拜诣张中行居士。适行公新出《顺生论》而名耸宇内之际,许君购此书三册以祈获签名珍本也。方辞出,王君忽惊曰:“金新汝竟未取?”先生轻笑曰:“吾写杂文也,自以为骨气者,何须仰人鼻息哉?”

79、

得意高弟冯歌斐移民美利坚,行前至校与先生依依话别,赠《尚书》《韩非子》《新五代史》诸书若干。先生感叹曰:“实才女也!伊深知吾一般书断不要的,故有此举。”数载后教师节复接冯君鸿雁,谓其已入基督教,先生语与一旁之陶亚曰:“吾疑其正受挫耳。”

80、

知命之先生,亦甚具情趣而屡与教研组内甚或校内女同事插科打趣也。一日浪笑于项倩师曰:“汝子名王子杭,何不名项子杭耶?”语罢嘻嘻。又一日于传达室前调笑陈玲师曰:“汝子名蔡潇,何不名陈潇耶?”未成曲调亦先欢然泠然也。噫!年光逝水,世故惊涛,只几个石子磨过,声声恍在目前而已三十载桃花流水杳然去也。

刘阳:

81、

一夜辰过九时,大公子亦已沉酣入寝,忽闻电话铃声疾响。先生趋而聆之,乃一素所交好女史恳告:“遽闻大人先生明晨莅聆吾课,计无所出,拟即请令郎届时起立作答一问,欲此间请其稍备,故不揣冒昧通电,止增笑耳!有所愧耳!未知可乎?”先生沉吟作难曰:“渠寤寐矣。”女史大窘而不能接一辞。先生念同事党派深厚之谊,爽然慰之曰:“汝可毋虑,余即唤其起床恭聆贵教也!”

82、

先生与校内一理科教师尝亦貌合神离,无奈于其课子业,人入江湖而身不由己也。一日,大公子不孚众望高居少科班魁首,先生方喜上眉梢,忽闻任此班教习者无独有偶竟又此人者,骇笑曰:“此真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耶?”

83、

先生非隐非官而适来适去,半生不合时宜于体制而投闲置散,物不得其平辄每有金石之鸣,渐由牛虻而成群侪眼中《水浒》之黄蜂刺也。尝与新秀W某骂街于校内,声色俱厉而气冲牛斗,彪悍不让后生,恰粤谚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狼也。又一日于文澜考场监试发卷,为一巡考者于门前指摘数句,怒自心起,恶向胆边生而于牙缝迸出响利三字曰:“王八蛋!”群生轰然,奔走竞告也。

84、

余追随先生杖履而不改初衷,迩来二十有五载矣。非自许,可传先生文字衣钵者当世唯不佞一人耳。退一步计,濡染先生作育桃李历历不一而足,可纪事本末于先生者亦夥矣。尝有其所任教班一生名范螚者,偶作《假如我去太空》而获先生激赏,慨然提携之而刊发于《中学生优秀作文》。孰料嗣后范生为文辄以“假如”运思切入,似曾相识,陈套反复,竟堕一成不变之窠臼也。先生摊手哭笑不得曰:“甚矣渠之不惠!夫此种为文伎俩仅可用一次也,数度连番驱遣则岂非成笑谈而落入下乘乎?”

85、

又有一高三文科班尖子生名岑麟者,后保送入香港中文大学,文思旖旎而甚得先生法眼垂青也。尝为文投以陶亚,陶督其数处修改,岑生大以为不然而未便发作,郁郁然针锋相对曰:“此处实不宜改!彼句吾亦自有格局法度!”如是者来回凡数度拉锯。先生诘陶:“岑子其人如何?”陶嘟嘴曰:“自以为是!”先生窃笑曰:“人兮人兮,诚不宜太过桀骜矣。”

86、

一九九六年仲春,中生代名女艺人王馥荔莅临学军校园取景录像摄片,正其大红大紫时,所过处辄如众辰捧月而极尽星荣也。先生撇嘴曰:“呜呼嘻嘻,论姿色,此女实无奇而不过如斯矣。”盖先生品藻异性颜容自有心底准绳,尝以为所教班上一女生名邵懿平者堪称美艳方物也。是女后入省电视台任一线当家主持花魁,雨润红姿娇而光华四射,良足证先生眼力不诬也。

87、

先生自整体而言与校内年轻一辈教师过从甚善,若徐勤、沈华、黄晓博者流不一而足,尝欣欣然谓“其许人皆称吾大哥也”。忆吾师西南师大数学系高材生张君志强二十六载前甫入学军时,衣衫落拓,先生即慧眼赏其不俗业务水准,而命大公子前往私从学奥数,亦昔年佳话也。

88、

于赵忠祥倪萍之属,先生向不置一词矣。一日先生闲来观赏电视,忽晤名主持人水均益访谈名作家余华,耳闻其挑逗余曰:“余华啊,眼见当今老百姓居则有屋,出则有车,生活境况已旧貌新颜矣,汝可曾悔曩者作《许三观卖血记》乎?”观至此,先生哑然失笑曰:“此水氏,真乃泡沫名人也!”

89、

先生不惑之年风仪甚都,走姿挺拔而玉树临风,习惯双手夹书插后疾行于教研组与教室两点一线也。观先生与校内各路同侪关系,亦有微妙冷热显隐。一日午膳,先生持饭盒静候窗前,独置身后毛信范于无人之境也,毛面无表情朝先生觑。未几,闻王川玲师唤于身后:“金新,金新!”方一转身唱个大偌也。

90、

一日先生语于余:“吴非大学时已发表百余篇什矣。”颇有赞意。余脱口而出:“吾亦有之矣。”先生一顿而接口曰:“汝条件较其佳也。”未几,复指余而谓旁人曰:“渠将来比吾出息多矣!吾于其之龄,尚不逮其发表数也。”余闻之如闻震雷,恰禅和尚所谓鸟雀还有佛性也无哉。

刘阳:

91、

酒色财气,先生四占三矣。尝有幸与之会饮,席上有珍酿来,香气馥郁,先生辄大喜而三呼曰:“好酒!好酒!”其状若稚童也。又曾自嘲于不才:“吾观令尊令堂自奉甚俭,所省者日后皆将付与汝也,不似吾,烟酒齐下,率皆吃光撩光也!”

92、

三十年来先生夙兴夜寐,谋阿堵稻粱诚可谓机关算尽也。二零零二年初冬尝叹“吾一年三万,校内竟已算多矣”。又告余《浙江工人日报》稿费奇低之状:“只有二三十元矣!”

93、

先生知命后戾气骤增,每于校内笑骂无碍而日益遭群侪腹诽物议,许为当世怪杰也。一十四载前,文澜校网转载深圳大近视网络频道所载先生《名著的悲哀》一文,不料有刻薄者留言讥刺:“狗金新老杂毛死秃头,国民党狗汉奸之子,整日介胡说八道无理取闹嘴如大粪,渠还声称要反革命,诚十恶不赦而为社会公敌也。”汹汹咄咄,余惊之悚之而告先生。未及。先生留言迎头痛击曰:“你个狗东西,不学无术之骨干,滚一边去!咱们的金新说的都是实话,汝不敢言而还讨好上级领导,你个小猫咪咪!”恰名杂文家朱健国所谓不与水合作,亦可谓针尖对麦芒矣。校方无可奈何而旋出奇计,先生终停职留薪,至退休而不悔大风灭烛,直如小凤仙所语蔡锷,所争者人格耳。

94、

余高中时颇痴迷先生精妙文字,每不知不觉刻意模仿矣。一日,模拟先生名作《“作文”断想》行文结构而作《“师魂”断想》,刻意于仿写先生“模拟、牛鼻子、反弹琵琶”而亦拟小标题曰“传道、启明星、细雨润物”云云。陶亚师不明底里,告以先生。先生阅毕辄曰:“还是写得不坏的。”

95、

康暨安师午膳毕,施施然归经健身房,遇大公子,颔首笑谓:“汝父在食堂矣。”俄顷,先生出,与陈光宋一路笑谈清朝云云,欣慨交心矣。

96、

于李小姐多佳外,先生亦颇钟许毅琛,屡以为其冰雪聪慧雅不让李生也。遂每于课堂善意调侃之。一日兴起,疾呼“将许毅琛拉出去砍了”。许生款款起立而强作笑颜曰:“金老师汝可毋再拿吾当庭调笑耶?”哄堂大笑。

97、

先生赏爱班上一女习作,而慨然刊乎所执编之《作文通讯》某期。一夕家长会隙,该生母屡相谢于先生,且不住曰:“金老师,此系小女小学时代所作也。”强聒者三。先生面不改色而心颇异之,嗣后窃笑而语余曰:“吾疑其乃剽窃之作也。若非然,何须一翻复辩白遮饰至此耶?”

98、

蒋平亦文采风流,尝独著而于江西教育出版社梓行《散文鉴赏絮语》一书。余颇以为珠玑斐然,而持告先生。先生辄怪眼一翻:“卖勿出去!”其胸眼襟抱逼仄如此。

99、

一日先生偶观旧版《辞海》,见“鳞爪”条竟训为“鳞与爪”,浑不及其一鳞一爪之引申义也,哭笑不得而展纸铺墨,飞星走丸而撰文纠弹,鸿雁于编辑部,竟不获采。遂改撰一文换寄某报也。其求实顶真则又如是。

100、

洵若《妻子不让我潇洒》一文得意自况,先生乃扁后脑勺也。考之,则呱呱坠地时因父母委决不下送人抑或留下,而于富阳新登某茶洞前干晾了数小时使然也。盖初生婴孩头骨特软,久睡不移则极易压扁后脑骨也。余亦与先生骨相仿佛也。但不知此与后天文理科脑思维发展又有无干系否?

101、

鲁君伯成沉疴日重,形销骨立而弥留于省中医院。先生以校民进党派负责人之身,与程正洛、缪水娟诸人同往探视,风风火火闯入手术室而促呼:“吾校一人缠绵病榻,行将不久于人世矣!”

102、

余尝于语文组办公室静俟先生而不至,顽心忽起而偷翻先生桌上备课簿也。见中以蓝色圆珠笔蝇头小楷,分门别类以文言实词、虚词、句法一干知识点,摄举语文各册课本中尽数内容。后辄以此直接影印为试卷也。先生授课解古文,每习惯念一句原文,语译一句现代文,从容不迫,乐在兹中矣。又先生曾自许,大学时尝以半时辰成功划分出一异常复杂之五重复句,冠绝全班矣。

103、

一日晌午饭毕,蒋平入初语组办公室诣陶亚,见先生午休姿态奇特,靠于座椅而面目朝天,以铜盆礼帽覆脸而目似暝,意暇甚,未知是否假寐也。蒋君遂不敢喧哗,与陶氏小声嘀咕也。

104、

大公子每赴校内机房嬉戏。先生莞尔曰:“孙勇与吾极善,见渠至,必使渠尽情玩矣。”

105、

先生书房颇多藏书,唯以古籍居多,几未尝见有西学典册,尤以哲学著作为匮矣。从中亦似可窥先生知识结构之不暇逮处。

106、

一九九四年春,先生应邀任校内初二年级演讲比赛评委。是日也,花气袭人,早早入场而独坐于前排垂首小憩。未几,朱德钟师亦抖擞入场,至先生旁而笑拍其肩曰:“金新!”遂相与寒暄。座后一顽劣男生坐立不定而伸脚踢于前排先生后跟,先生回首怒视之,遽令其倒抽一口凉气而不敢置一词也。盖先生不卑不媚,督生甚严,群生颇有忌惮而未敢造次僭越也。

107、

犹忆一十五载前,校内一女教师罹甲状腺疾,几至命悬一线之境地矣。先生引以为殷鉴,看视罹疾手术之夫人,见麻醉消后之惘然状,探首良久直视之,以裨心灵感应而增体内之抗力。其鹣鲽深情,实不可谓不感天动地也。

108、

一九九五年中,行政楼底示一黑板,上以俊逸隶书宣王川玲、琚璐萍两师加入校内民进之启事。银钩铁画,气韵流溢,望而即知出乎先生如椽手笔也。

109、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学军盛行教师每日值日督导制,先生继项倩、马春后,值日于周四矣。是日也,日丽风和,群生出操,唯见先生以一考勤簿抵于肺腑,高视阔步而往复逡巡,煞是神气哉。

110、

先生极得顺生之旨,一日不慎割破手指,遂急趋至校医韩丽明处敷药上膏,且拨行政楼侧自来水龙头而细细清洗伤口也。盖天地之大德曰生,岂得不爱惜受乎父母之身体发肤欤?

111、

诗云: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以登山。因过寺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芸芸众口,伤哉贫也!先生大半生浮沉人海,为生计而驰车走,鲜有闲暇耳。一日忽大反常态而语于余:“吾近期正观电视剧《石库门纪事》也。”余正诧异,复曰:“倒并非观其情节何如,唯中意其时代背景刻画而复苏记忆也。”

112、

先生尝诘余:“孰为冯歌斐之最佳文耶?”余对曰:“《金刚石,石墨及其它》也。”先生摇首曰:“非也。吾意《厚古薄今》更胜。其文饶具思想深度矣。”又先生得意曰:“冯氏笔名若闻讯、戈非、史青之属,率皆余所为之取也。”赏爱之情,溢于言表。终则曰:“然其文于今视之,多业已有过时者矣。”

113、

一九九七年冬,校运动会间隙,先生延请钟燕敏女史为大公子于语文组办公室补习英文。钟氏笑谓:“晓海汝跑得甚神速也!”盖余亦同时应先生召而于同室谈《中学生优秀作文》改稿事,遂忍俊不禁而得聆矣。

114、

一日饮馔,席上众人忆苦思甜而纷纷语及上山下乡之旧闻,多有隔膜处。先生停箸而不耐烦曰:“即吾侪割稻事也!”

115、

忆昔先生光降寒舍,驻车处即南星桥雄镇楼大圆花坛。视之,慨然曰:“此花坛历经数十载而年甚久也。三十载前余即自此摆渡,径往桐庐插队去矣。”语罢真有别梦依稀之泠泠风致也。

116、

理科某君遭人弹劾,谓其北方某顶尖名校学历实为造赝也。先生下班归家,甫进门即朗声曰:“吾校今捉住一骗子矣!”竟不乏幸灾乐祸之态。盖先生嫉恶如仇,最喜者莫过上九天揽文曲月、下五洋捉名师鳖二事也,眼掺不得半粒沙子耳。

117、

蔡女史建萍亦与先生过从甚善,其子与大公子同庚,亦同届面临柴米油盐升学一干事体也。有好事者诘先生:“令郎过一头乎?”先生答之曰:“摆不平的!”

118、

余高考失利,抑郁寡欢而闷闷然杜门不出,忽闻电话铃声响起,乃先生柔声宽慰也:“胜败兵家常事耳。庸何伤?汝但须记于心者,惟勤奋勤奋再勤奋七字也。”复循循开解曰:“匹似吾,何以校内W等一干人皆嘴巴不敢老耶?须知,其许人率多大学甚或名校毕业,惟吾下过农村吃过苦矣!惟吾为文数以千计而鹤立鸡群也!”

119、

恰黄仲则诗云万重恩怨属名流,先生于某大人先生不共戴天,恨不能啖其肉而寝其皮矣。尝谓:“此厮年轻时情史丰富!”

120、

观寒舍新居落成,先生忽苦笑自嘲曰:“吾家天花板墙皮,已萧萧颇有脱落也!”

121、

每日茶余饭后忙里偷隙练笔十分钟《未晚谭》,亦一快事也。愚幸甚至哉,一九九六年末见过先生珍贵手稿耳。乃《谨防文墨功能的矮化》之草稿。记得草稿以圆珠蓝笔蝇头小楷密密书于一纸,观其纸,则乃先生顽心大起而不动声色斯自一学生练习簿之中缝两页,良可发一噱。先生得意诵读一过而指某处笑曰:“此处增益一句:深入浅出方为深,浅入深出终是浅。”竟语笑嫣然似二八佳丽也。

122、

某晨余忘扫篮球场包干区卫生,而持笤帚飞奔前往,不意头节课铃声已响矣。先生迎面至,不解曰:“已上课也!”

123、

先生性情亦有令人难以捉摸究竟处。十一载前,凛冽寒冬,先生与四川涪陵教师魏勇笔战月余,皆恶语相向、极尽尖刻之能事而元气两败俱伤也。未几,先生忽曰:“渠已致电吾,到此为止矣。”竟尔鸣金。嗣后更于所执编之《语文新圃》编发论敌之文字!且谓:“渠赠书以余矣。”变亦灵怪矣哉!

124、

陈利颖子吕俊就读于先生班上,先生尝赞曰:“甚得尊师之道也。”又先生尝于食堂邂逅老杭大中文系副主任某君者,觥筹交错间探问:“贵系陈某似颇擅写杂文也,果然乎?”某君面露不屑之意:“此公?呵呵。”

125、

评论家同事某君者,一日自传达室取邮件回语文组,见先生在座而忽掷件于桌,愤愤曰:“《山花》竟刊吾诗两首于同一期矣!岂非置吾于不仁不义之地哉?后之视今,岂得不疑吾暗通路子耶?”先生叹于心曰:“其矫情如此!”

126、

先生四十岁前颇好戴墨镜示人,以为与时俱进而得改革开放新风之先也。一九九零年初应邀赴中国国际关系学院录制语文教学专题片,途径颐和园小憩之际留影于积雪封冰之昆明湖畔,即为一面无表情、意态高蹈之墨镜照矣。壮岁之流年碎影,收摄于杭州民进之网站,睹之真不胜万事云烟已过、而今蒲柳先衰之慨也。

127、

一日先生语及风靡大江南北之小女人散文,忽笑曰:“此类文字置之前朝,即所谓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未便多言也。”

128、

群贤毕至而聚饮,座中一道不菲名菜曰猪脑髓者,活色生香,乃以皿中所盛新鲜猪脑漂入沸腾热锅,涮而食矣。其味则如禅语所谓妙不可酱油。酒过三巡,但见先生起,至皿前揭盖,探首,定睛,缓缓抄手取一兜猪脑出,手法浑然天成也。

129、

又一日先生与谈当红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遽尔点穴曰:“斯实仅以自然深度即题材本身之吸引力取胜擅场也。不然,汝以为其给予深度又有几何哉?”

130、

余面试直研中文系硕士生,及第。先生为之叹赏而复若有所思曰:“文之基为史,汝实亦可多读历史书也。”

131、

先生于病房陪侍病人,余适至,遂自口袋掏出两章皱巴巴纸,视之,乃初习打字之《意料中的迟到公正》之珍贵手稿也。余摩挲赏玩,不忍释手,先生落落大方曰:“可予汝矣。文章写得多,吾感头脑确乎愈来愈灵活哉!”余对曰:“先生以何电脑输法打字耶?”先生爽然答曰:“吾为语文教师,以拼音法也。”

132、

余考取复旦博士而将报到,一室友朋为饯行耳。觥筹耳热之际,适室内冷空调对余劲吹而寒气凛凛也。余颇窘,先生见状,打趣曰:“此诚汝之风头也!”

133、

余亦发表报刊文字,渐积渐类而客观矣。先生从旁怂恿曰:“已可出一集子矣。项冰如之女,即已梓行散文集一部。写散文为佳。”余询之先生亦有此意否,先生朗声曰:“亦有意先出一册专谈政治者,勒为一集可也。”余对曰:“意欲于何出版社?”答之曰:“最好是时代文艺出版社。”

134、

某女史,先生尝引以为知音者,一日背先生而当一干学子面,激愤抨击社会拜金热,忽指桑骂槐曰:“吾侪组里即有一个,吾甚看不惯也!”余闻之,竦然无语。旧友周君世崇窸窣窃笑曰:“伊所言岂非金新乎?”余喝止,而心为先生感慨系之。噫!人心隔肚皮,此真可悲可叹可憾之泡沫交情也。

135、

先生神气亮相杭州电视台“我们圆桌会”主题节目,神采飞扬而犀利批评三斤半书包之闹剧之底里究竟,语罢则得意微笑,与名嘴俞君柏鸿一搭一档,仿佛哼哈二将耳。唯见蒋锋君笑而不答,打量先生而若有所思也。

136、

沈华甫入职,拔剑四顾心茫然而颇觉寂寥。中秋旋至,嫦娥面,彼夜圆,下云帘,不许人看。先生颠漫兴而邀其同至校食堂,亲赴超市沽黄酒数升,对饮而忘年矣。

137、

余初二时应试作文胡造乱编,先生于卷末以淡铅笔款款书就九字:“不真实,应写真人真事!”如黄钟大吕而成醒余恒言也。盖先生循例阅卷,初不必费事评语而仅需打分矣,先生竟不恤反常而导以金针,足见青眼有怀而令吾倍思奋励也。余今浑撰未晚谭,遂亦谨奉先生之旨而勉力出示以真人真事,一一写照传神而无意于增减意态耳。

138、

一十三载前,先生甫就任中国思维网教育论坛斑竹而逸兴遄飞,于邀挚友嘉兴朱君伯荣加盟外,复发英雄帖于桐乡顾先生银乔。且激将曰:“闻贵乡近正特级教师弹冠加冕,未知顾兄可榜上有名否?”顾君答如金石之鸣:“余从不厕身于荣誉圈,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先生击节曰:“汝高风亮节,政客却不!”

139、

“T系W之马前干将,当日刊物编委换帅,余独荐伊,何也?”先生闲坐说玄宗而狡黠眨眼。余初亦不解,浮沉人海数载后方悟及,此诚兵法三十六计所未载之隔山打牛也。盖先生明知其豢养于论敌而仍虚与委蛇接纳用之,正是以其为棋子,不动声色遥相掣敌之肘也。其见事之明,入世之深,真乃熟谙驭人术者!

140、

每偶染风寒而有头痛脑热小恙,先生辄颇以为异而大摄心神,俗所谓小题大做也。夫人尝笑:“渠甚怕死哉!”实则此亦乐生顺生之人情常态而未可厚非也。

141、

省内杂感写手Z某素喜一稿多发,遍地开花于本土外埠也。先生窃笑于余曰:“为渠千金赚点棒儿糖钱!”复正色曰:“吾从不干此等事也。”

142、

大公子年方初一,一日语文课因故空堂而满室聒噪,不可开交矣。忽见一峭拔身影自行政楼移形换步而来,视之,则俨然先生也。甫入教室,群生敛口,见先生不携讲义而娓娓道来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事,救场遂变如京剧老生之粉墨登场也。

143、

余于震旦攻博时偶逛书肆,以极廉价购得全新张中行翁负暄琐话、续话与三话各一,游目骋怀而寄赠先生。今此三书犹置于先生书橱之一隅矣。

144、

知命后先生富贵险中求,操持教辅编事而渐走火入魔,若纠错本,若点对点,若同步练习,若拓展训练,若奥赛急先锋,若名家学写作之属不一而足,以真名署之而高调过市,十余载竟弥天遍地,不畏千夫所指而假素质名吸应试血发教难财,犹欣欣然得意四炫也。余谏曰:“可敛手矣。此非唯有玷令名之羽,抑且令半世应试笔伐文字尽皆沦为矢气而付诸流水也。”先生大不悦,颇以为戳其壁脚也,实亦如千字文东涂西抹,积重已难返耳。旧雨语余曰:“甚矣汝之不慧!何曾有名实相悖之虞哉?君不见可发一粲者,渠半生笔伐应试,独不曾笔伐教辅耶?”

145、

一九九五年春,《作文通讯》换帅暨庆贺及笄之喜,莅杭于学军办会。亚南方家主其事,忆座中盛邀市教研员李居士子才、曹上师漳玉与浙大附中特级教师周翁尊宇,以及校内前辈元老蒋君应武等,满堂华彩,独不见先生道席矣。十载执编之勋略,人走茶即凉乎?亦发人微妙臆测矣。是日晨,唯见先生于行政楼前驻足远眺,未知为何。

146、

十余载前,先生热心荐友人顾君银乔针砭高考状元热一文于《联谊报》副刊名编赵夫子健雄,不意阴差阳错,刊出后姓名误作金新矣。先生遂急修飞鸿于赵君,略谓“文人是最忌讳这一点的”。其直道而行如此。

147、

先生屡于余前浩叹为文屡为怕事编辑删节之尴尬事,颇以为:“顶要紧之几句辄被删掉,余下一堆歌功颂德,何益于世道人心哉?”

148、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先生尝与《杂文报》青年编辑刘晶推心置腹,肺腑鸿雁,情郁于中而遣文走笔如斯:“《语文新圃》已有30余年历史,曾有50万发行量的辉煌!国家进入应试状态后,她跟风一阵,2003年我接手。杭州师范大学要调我过去,我……一直做编外执行主编,其实这本杂志基本上由我一人凭良心操纵,如要跟应试潮流,卖点版面,早就发财了,但那将不得好死!改版至今已有六年,我追求的是社会效益。这一点杭州师范大学 非常支持,他们看你杂志的转载量。香港大公报曾向社会作过推荐!”其铮铮风骨,千载之下犹可怀也。

149、

诚所谓文人相轻,先生亦尝与杂文名宿刘君诚龙笔战民国话题。故技重施而大刺刺张贴刘氏政协身份于凯迪网络,引来激愤物议而为人所不齿也。余屡笑谑而怀想,十载浩劫中先生必为操浆糊桶刷大字报之刀笔好手也。勿视先生笔下似有翻复民主之宪政风雷,使其上台执牛耳,专制酷烈必更甚于今朝也。

150、

一日先生观余与友对弈中国象棋,技痒而从旁助友下数子也。余顺水推舟邀共参一局,先生辄一笑辞曰:“吾不会下矣。”

151、

先生素性率真,兴之所至,遂亦难免乎脚踩瓜皮而嘴跑火车。忆大略有三处俗所谓榫头不准者。一日则曰:“吾尝作经济杂文《商海舞弊者十鉴》,刊于《中国青年报》之名专栏《求实篇》矣!”一夕则谓:“余尝评卢君瑞宝听课大惊事,刊于《甘肃日报》之文史副刊也!”一番则又云:“愚发文全国一张大网,若《河北日报》、《秦皇岛日报》之属不一一者。”实皆子虚乌有而查无实据矣。此亦足证先生多血质,血气所向则意中无不可。

152、

曩有旧初一门生名高亮者,偶作一文而入先生青眼,慨然刊于所执编之《作文通讯》某期。余略表歆羡,先生即复一撇嘴曰:“此生数学只考十几分也!”余闻之,默然无语。

153、

长期操刀编选教辅杂志书籍,先生亦偶尔卷入著作权纷争也。尝记其主事《语文新圃》执行主编任内,刊发一网络作者名黄丝者一豆腐块散文,不意引来事主汹汹咄咄之究诘:“无意中搜索发现,2008年《语文新圃》第六期,以似是而非的黄思署名(我的笔名为黄丝)转载了我的《苏轼赤壁赋背后的秘密》;其第九期转载我的《道学家韩愈的另一面》时,竟然连似是而非的黄思也不见了,干脆署上王罗的名字。当我看到署名“黄思”的文章时,本不打算生事。教育么,反正为学生服务的,文章能为教育添一份了力量,也算对得起俺黄丝了。因此,俺连稿费都没有打算要, 所以没有立即给《语文新圃》杂志社说明。谁知剽窃者得寸进尺,竟然干脆署上自己的名字。这个杂志是要进入国家有关数据库的,你们竟敢如此造假,不怕有一天被人发现吗?最近几年,传媒业行风不太好,许多杂志报纸转载网上的文章都不主动付费。比如我的一些博客文章,被报纸转载不少,至今没有任何报纸杂志给我博客留言通知, 有一些还是国内著名的报纸如《南都》、《广州日报》之类呢。但是,有一点人家南都、华商等传媒做得很好,就是在转载时不但署上作者名字,还特地表明出处, 像《语文新圃》这种做法,俺黄丝还没有遇到过。”先生一本孟夫子闻过则喜,第一时间留言款款致歉:“我是《语文新圃》的执行主编,您的两则稿子都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的文摘稿(杂志以原创为主,只用极少量的文摘稿),此文摘稿是文摘者从网上投稿的。将您的名字搞错了,十分抱歉,杂志将在第3期上为您更正。文摘稿费我们一般是定期送版权主管部门的,您的稿费我们将在假期结束后给您寄上(望您按网址给我留言板上留下准确地址)。网上发稿,无意中发现了您的博客。在此再次向您表示歉意。”其有礼有节,遂致事主消余怒而赦无罪,剑拔弩张遂成杯水风波矣。

154、

观1987年语文组同仁合影,先生与副校长W某者同幕出镜而皆语笑泠泠,未之见有芥蒂存焉。忆先生尝忿忿曰:“伊尝于吾手中发过不少文章!”愚推测,八十年代两方尚未交恶,先生羽翼似亦未丰矣。唯时移世易而一山难容二虎,终成宿怨。未知然否?

155、

先生年逾不惑而筋骨灵活,犹不输年轻后进。尝目其三跨步匆匆直上老行政楼,遇沈钦国李典白诸师辄足不停步而唱个大偌曰:“你好!”

156、

先生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纵高卧隆中,于天下分合大势每洞若观火矣。一日午饭毕,反手持饭盒与陈书记光宋徐徐步出教师食堂,笑而大谈清朝如何如何云云,谈至佳处,但见得陈氏仰天大笑:“清朝!”

157、

忆吾初二时班级纪律甚乱,一日语文课未知何故而放水自习,群生躁动而喧嚣扰攘不休。未几,先生自后门悄然踱入,肃若秋霜而正色曰:“徐老师不在,诸君更当任重而道远!”如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熏风,霎时鸦雀无声矣。

158、

二十五载前,先生与所教班上一孔武男生名高歆海者过从甚密,屡应邀赴其家宴,不知有何因缘也。又先生与沈君寿山、翁君启蕴相视莫逆,其女亦俱与余先后同班也,先生一日于教室门口探视,持沈女作业簿而笑观之,声气相通耳。

159、

余未曾亲炙先生,唯一日途经先生课堂而不意间遥遥得聆一句“修辞自广义而言属于语法之范畴”,至今不忘也。昔民国名宿郑逸梅为报纸补白而驰誉天下,日补数句报空而积久为数千万言之《艺林散叶》,余此类文字亦与斯心运通轨,江海不择细流,俟他日丰富稗史可也。

160、

余高三语文师事卫理,其布置每周一篇剪报,一日余剪贴以先生甫刊于浙报之美文《现炒现卖如何》,卫师莞尔,批曰“优”矣。

161、

聪明人儿喜抬杠,先生亦难免此俗矣。风华正茂时尝聆听辽宁盘锦一全国宣传之知名语文特级教师名魏书生者,听着听着辄忍不住微笑抬杠曰:“魏先生您的这句是何意思”云云。然学问深处意气平,先生年轻时亦每高调过市,录制电视专题片诚可喜,却确不应耽误开学课时而授人以柄矣。其后校内议论蜂起而腹诽增益,良有以也。

162、

余往诣先生,其曰“吾正拟参加杭报环保征文也”,且扬手示已方自办公室一柜中取出之发黄四开小报,语于余曰:“拟于此基础上复引申一番耳。”得意之状栩栩然哉。

163、

先生又尝曰:“《作文通讯》编委,仅是吾玩玩矣!”忆近十载执编生涯中有三番评语乃代署语文组组同事之名也:曰陈桂芳,曰邱志权,曰赵华琴。

164、

余高一语文师事陈君少波,其上世纪八十年代执教于学军,后调出矣,此番盖缘于师资人手之匮,临时应召回校应命也。一日陈师教毕刘白羽《长江三日》而出作文题“某某三某”,诸同窗皆应以《孤山三石》、《花港三柳》、《溪口三景》之类俗题,唯吾别出手眼而应之以《赏荷三昧》,颇得陈师赞不绝口矣。旋下课,陈师返,余自群星楼俯瞰,见其与先生邂逅而亲热三互致意也。时陈师正应邀与先生合编《高考知识点分类精华》丛书之语文分册,故课堂上屡放言“如今高考重知识点”云云也。先生评曰:“渠业务亦甚佳,一笔钢笔字犹不错耳。”复贼笑而下一转语曰:“使渠教至尔曹高三,则亦麻烦矣!高三还是需吴亚南之属来教矣!”

165、

先生智力之高,外现为极度敏捷之才思反应,宜乎其网名为凡事快一拍也。笔者出句“文章结集难”,先生即对曰“教案汇册易”,不惟词性平仄严丝合缝,且义理深邃直指某些无创作实绩却满足于炮制课例教案之伪名师,令人拍案叫绝。笔者又出人名谜面“顾金乔”,先生即当场口占打油诗一首,活灵活现诠释曰:“金乔与银乔,其实是古桥,应试独木桥,铜雀春深锁二乔!”妙语间不惟谐谑有致,且血泪控诉应试教育之荼毒,可谓“带笑的泪”,亦堪称文质兼具矣。唯一次余出对“小胖妞”,旧雨对以“大胖子”,先生从旁品评曰:“‘小胖子’之‘子’乃形容词后缀,与‘妞’不合!”余持以询一现代汉语教授,渠直笑曰:“未之闻有‘形容词后缀’之类说法也!”

166、

先生四十岁前刊于本埠报纸之零星散文随笔小品,笔法似有拙稚之嫌,且皆不足千字而尺水兴波,于今视之则可传者唯《桃园书忆》与《豹皮书》两文也。盖前者为经历之文而他人无从替代,后文为性情之文,亦他人无从替代也。二零零一年初,先生邂逅《浙江工人日报》副总编,斯人曰:“老金,奈何不见近作付与鄙报耶?”先生言至此得意笑曰:“彼辈于拙作甚感兴味,无他,盖拙作无水分也!”

167、

四十初度之先生,出书登报录影摄像谋稻粱,遂亦难免放懈日常教学而招致学生家长腹诽,以致上达天听也。先生自恃才高,闻之则厉声训斥群生曰:“说吾教得不佳,吾来教汝等,实乃汝等之幸也!”其孤高自许如此。

168、

蒋平不惑之年尚犹劲健运动骁将,每于校运会挥洒如风而若今语所谓吸睛也。余告以先生且亟表激赏,先生则怪眼一翻曰:“有甚稀奇?吾现在是注重保养矣,不然,何得渠领风骚哉?”

169、

驹驷不乘,忽忽二十余年流年碎影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学军师生食堂分列而对立两侧矣。余初逢先生于数人围一陋桌而站立进食之学生食堂也。先生时方躬亲急趋寻余,且笑抚余顶门曰:“汝有事,自可来寻吾也。”斯情斯景,历历如在眼前耳。

170、

曩者先生晋升高级职称,尝为腹诽者所设绊,忿忿曰:“渠竟托辞余班主任工作未满十二载,而将吾名划划掉矣!”时有一李姓教研员,宽慰曰:“金新,大丈夫俯仰无愧乎天地,来日方长矣,何须挂怀耶?”后悉此君亦正当日投票群雄之一也。先生每忆及此,辄叹曰:“人哪,人!”

171、

先生半生驰车走,扑心扑肝积薪而由韶华渐入古稀之年矣。尝自我解嘲曰:“不似令尊令堂自奉甚俭,吾但凡孔方兄入账,辄烟辄酒而尽数为吾吃光撩光也!”语罢嘿嘿。

172、

一印度尼西亚籍理科教师尝设公开课,板书某道物理题不意解错而朝黑板瞅瞅,先生笑谑曰:“此吾所以谓理科教师不会解题则绝对无法登讲台也。”

173、

先生房产投资亦甚有头脑远见,若干春秋前即掘以黄金路段一百三十余平方之第一桶金,且宅居以迄于今之天价楼市江湖矣。抑又有耐人寻味者,先生专辟一书房名苦口斋,经史子集,群籍纷陈,独醒目置顶以一套十卷《马寅初全集》,料应时时开卷摩挲也。此亦可窥先生读书治学心志之一斑。

174、

一十二载前,先生应邀赴泉州参加文本解读全国语文研讨会,与香港教育学院有司白君云开同台开讲,但见先生开讲之际徐徐先呷茶一口,嗣后如大江出谷,咳珠唾玉而满堂华彩也,白君侧侍,时会心颔首,时蹙眉深思也。

175、

举校师生周一晨会于国旗杆下之大操场上,张君学雅发言大刺刺有言“吾校全体师生倾巢出动参加全市绿化行动”云云,盖沦入成语词性误用之属,引来叽喳窃笑一片,人群中遥遥望之,见先生亦狡黠一笑而皱眉摇首苦笑也。

176、

一日先生月旦曰:“顾树森,实可谓吾侪师兄也,口才甚佳矣。”复曰:“袁金麟尝语于余,陈君少波交来之初稿,竟一字都无法用!”

177、

二零零七隆冬岁末,先生与立地太岁魏勇及其网络党羽鏖战月余,辞锋尖利,互不相让而俱有元气大损之虞耳。忽一日,先生接魏勇涪陵长途电话,悠悠然云:“金老师,人生如飘萍泛梗,可罢手乎?”遂顺势鸣金耳。

178、

先生尝以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课余且自勉,读恪字为克音,余纠正曰:“此恪当读为却音也。”先生一怔,云:“此字当应读克音,非然耶?”

179、

大西北兰州特级名师屈君红霞间关万里赴杭省亲,顺道拜会先生于文澜中学。先生与之相谈甚欢,而复切齿曰:“汝以为彼辈顶戴花翎以特级名师之流是甚好鸟?余屡屡主编丛书,与此类宵小时打交道,察之皆手不堪笔之末流货色矣。噫!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唯彼辈在吾面前尚绝不敢放肆,知吾没有三分三安敢上梁山,背后则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体制造就哉!”其刺若异响伟辞,经纬千秋矣。

180、

余尝推冯歌斐为学军文曲星魁,先生笑而颔首曰:“诚为才女也。然伊之文字于今亦已有过时之嫌矣。”

181、

曾记否,执行主编《语文新圃》风生水起而渐入全盛之佳境,先生得意曰:“冯远理一稿,乃其自投而来,非约稿也。”复曰:“宗璞亦投来一稿矣。”于今回思之,何其恍若隔世。

182、

校运会间隙,先生持书册自田径场一侧入,黄洵燕迎面匆匆而过,遥见先生嘴唇略动而不知发何言语,黄氏辄面无表情而朝先生看看也。又忆一九九七年隆冬举校冬季拉链越野跑赛,余气喘吁吁跑至六吊桥顶,忽见不远处先生碎步逡巡,盖亦执事裁判耳。

183、

举校师生赴十里琅当远足秋游,先生下得行政楼来而偶遇提前返校之李小怡师,疾问曰:“汝可见到金晓海否?”

184、

一旧不通音文而暌隔乖违之旧友,知吾甚心仪于先生道德文章,一日忽鸿雁于余,拆之,则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一征订单,上有先生印刷体手迹“金新”二字,极具二王法度也。余如获至宝而悬之于斗室,朝夕揣摩先生文思笔致乃至笔迹也。尝不自觉模拟先生隶体书法而以课代表身份于一日午间于黑板大书历史名词解释作业题若“慕尼黑阴谋”云云,亲炙先生之九二届一男生名孙凡者诧曰:“汝之字与金新师何其相似乃尔!”

185、

余为先生忠实粉丝不假,反之若证余为当世唯一得先生文墨衣钵者,余亦不遑多让矣。尝醉心模拟先生名文《“作文”断想》而欣欣然作教师节应时杂文《“师魂”断想》,仿先生标题结构《模拟、牛鼻子、反弹琵琶》而作《传道、启明星,细雨润物》,如是来回者不一而足。陶亚以为走火入魔而诫曰:“汝果倾心于金新师之作品耶?然亦须知,渠之文言功底远在汝之上也。”是诚明白话也。陶氏复持拙作而见示以先生,先生颔首曰:“写得还是不错的!”归则语于室中人曰:“XX小鬼在模仿余之笔触也。”

186、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先生冒凛冽寒风应邀外出讲学,途经江南水乡绍兴勾留盘桓,于咸亨酒店浮生偷闲品味元红酒、咀嚼茴香豆而怀想孔乙己之余,不意窥见楼窗外遥遥处那田家之爱物老牛正为人掣鼻,亦步亦趋于水田间也,无可奈何之神情令人动容。先生感于斯而脱吟宋人孔平仲诗“老牛初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斜阳”,复悟此无他,即为文之模拟也。

187、

上世纪八十年代居室逼仄,先生每于方寸蜗居奋笔疾书而立言,回也不改其乐也,亦谚云黄连树下弹琴而苦中作乐耳。夫人尝心疼曰:“渠每弓身伏于小板凳上属文也。”其状于今揣想之,则正蒲留仙《狼》栩栩描摹之“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暝,意暇甚”,得不为吾国吾民酸寒生计一叹耶?

188、

大公子入市少科班研习数算,忽见指导教师正先生屡阴腹诽之校内某君也。归语之,先生摊手而哭笑不得曰:“呜呼,此真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耶?”

189、

又近卅载前先生偶赴桐乡听课,见一教师满堂正音、析词、断句不亦乐乎,如杭帮名菜松子鳜鱼身切数刀而浇汁溢香,肢解一篇课文几无完肤而犹自得意矣。先生苦笑曰:“噫!蚕宝宝作茧自缚杀身贡献,教书先生刻意效仿何苦来哉?”

190、

一日家中日光灯坏,夫人疾唤先生从速更之,先生则诸事鞅掌,头绪多端而拖沓莫办。延至午后,实已起死为生抑或着手成春之法,方骑车奔五金店换以一新灯管也。夫人嗔怪曰:“汝在‘作’矣!”

191、

君不见上世纪八十年代沐新风,中小学盛行加冠教坛新秀之属不一而足,青年教师趋之若鹜而每不乏山鸡舞镜,独先生从不染指于此类评比也。盖其未及不惑即已独立科研以一部专著,且拍摄两套语文教学新思维于首善之区,杀鸡焉用牛刀耳?加先生以此等冠冕则犹寒鸦比凤凰也。校内多有文革前老大学生若毕业于杭大中文系者,先生则曰:“吾吃过苦矣,渠侬能奈我何邪?”

192、

于鞭炮之类国粹,先生向深恶痛绝,颇以其为民族痼疾也,课子甚严。一夕先生携妻儿赴宴,余与小儿伴奔出燃以八字炮一串,噼啪不绝也。先生暴起,厉声曰:“吾儿何在?”视之,则俨然在座而未曾同趋玩闹也。其家教森严若此。

193、

一师长辈教授梓行新书,请启功为题签以增文墨声色。余告先生,先生笑曰:“夫启功,吾亦可请其题签者也。虽然,其手泽洵堪祭酒,乃瘦金体也。”

194、

一日先生登临黄山始信峰,观连理松而蓦然悟及此正议论文写作之并列结构耳。归杭翻卷,则引《晋书》元帝纪“一角之兽,连理之木”而三复拍案惊奇也。

195、

一九九五年初,先生领衔创办十三校《中学生优秀作文》,逐期赐余曰:“尚未打开局面矣。汝先勿须持以入吾校也。”

196、

先生夫妻情深而九死未悔,虽海枯石烂而爱比金坚也,兼以性情之自负急躁,凡遇厄遂每习惯于自乐观角度想问题矣。一十五载前,夫人罹患甲状腺疾而亟送医诊。俟手术毕而车推出,先生急趋而前探视,一主治医生方解释数句,先生即急急打断而促声曰:“那么应该说情况是乐观的,是否?”其鹣鲽情深,可以知之矣。

197、

余谓省内高考作文阅卷组长为一C姓副教授,亦写作行伍出身也。先生不耐曰:“使汝去管理,汝安得管不来乎?”

198、

先生与校内某氏道不同而不相谋,尝讥其访加拿大随笔云:“题目出多了,批作文批多了,写出来的文章就是不一样哉!应该多写写!一个什么都想要的女人,到头来连自己的中文本行都未要到,悲夫!下辈子多积积德!当然,首要者勿再搞帮派!”

199、

先生屡自道“君子不帮”,深恶痛绝于山头主义矣。实此亦为人之常情。一九八八年先生继李觉后主事学军民进支部而始发展会员,每即与自己亲善者也,自然,亦每考虑学科分布均衡耳。若语文之毛雪琦与项倩,数学之金连顺、李典白、王川玲、琚璐萍与纪向胜,英语之苏孝如、钟嬿敏与魏向红,物理之翁启蕴与吴春先,化学之周明德,历史之宋秋珍,地理之彭湘萍,生物之吴承玫,体育之袁宝玉,计算机之孙勇,音美之黄莘祥,行政医教之陆兆莘、韩春茗、张琪与邱许超,皆与先生相善而率半亦为余当年业师矣。先生总其事,意气风发而诚为老学军一可怀风景也。

200、

又有一奇事,可谓灵怪矣哉:余自中学起每读先生作品,两遍过眼即可流利成诵,如三国之张松,《射雕》之冯蘅,百试不爽而师友叹为奇才也。非余禀异,实冥冥中与先生笔墨莫逆而天生吾才矣。谓予不信,请以《“作文”断想》默诵试之:“笔者情郁于中,深囿一孔之见,浑作断想三,以为引玉之石”之下云云,滔滔者张口即来,犹似较先生更为熟稔其文也。未知先生以为如何耶?

201、

一九九六年初秋,先生回眸假期人事,忽曰:“谢兵氏,役于向阳游泳池救生教练之属,月入两千元矣!”歆羡之意溢然。

202、

一九七七年八月,青涩未脱之先生持报到证拘谨叩职于拨乱反正后之学军,为时任校长王蛟氏热情接纳。未几,教研组指派其出示以一初中语文公开课,犹古小说所谓纳投名状耳。先生时方廿五,血气方刚,初生牛犊,刻意于扬刀立威,竟大刺刺撇开课本教参,有意择公开课前一日刊于《人民日报》之顾寄南抒情散文《黄桥烧饼》,来一出谭鑫培之盗魂铃也。是日,省语文教研室邵全声及本校王蛟、卢瑞宝、丁式楼、鲍宁、糜懿模诸氏会聚于教室后方听课。先生由顾文之煽情起讲入手,破题引题,引导莘莘学子于琵琶反弹之逆向思维中敏锐察知文中精神之拉郎配:“倘无百姓争相夹道送饼,田横五百人安在?尚能浴血疆场奋勇杀敌乎?”语惊四座而满堂华彩。课讫,王蛟校长由衷赞曰:“一甫毕业之青年教师竟能有如此语文素质,竟敢于如此授课,屈指可数矣!”先生亦如锥破庸囊,一举成名于校内耳。

203、

先生亦俗人,见夸则喜,千穿万穿而马屁不穿,亦古人所谓嗔拳不打笑面矣。一十四载前,余应邀主持中国思维网之人文沙龙,为先生特辟一专栏曰“金老师教你一支高考神笔”,陆续刊行先生写作运思专栏之多篇扛鼎文论。方日薄西山,先生竟自发出六篇,曰强化文墨,曰异化文墨,曰思维等第,曰滴水折光,曰真情写照,曰议论波折,且作吴牛踹月状,哈哈自嘲曰:“为发其许文,足耗吾六个时辰也!”其欣喜欢然之状,今犹在眼前而先生已届望七之龄矣。

204、

先生亦有一奇者,校内同侪子女大多不在其所课任之班上矣,未知偶然抑或蓄然?唯陈利颖之子吕骏有幸就读于先生班上,堪堪可称奇葩例外也。语及是儿,先生赞曰:“是颇听话乖巧之慧生也。”

205、

如是我闻:先生主编华东师大出版社《精彩阅读》,封面于“顾问严军”后特为加说一括号云“文学博士”,直让人笑掉大牙耳。先生宁不知今日域中,文学博士四字尚能饭否?犹自以为吸睛之金字招牌,殊不知严氏对先生唤其博士而不以教授名之有微词否?噫!严教授才藻可到陈兰甫,凌氏《梅边吹笛谱》不足拟也,可惜层楼无铁笛,负其诗成,培桃育李之门生方为博士,以此谓之,岂有崇敬之意?岂有不愠之理?算无遗策、机关算尽之先生,此番得不谓之失算欤?

206、

与学军二韩,先生过从皆善。忆昔一九九五年中考,先生与韩氏丽明监考毕而一路笑谈撤场,闻韩氏打趣曩者校内一轻度智障男生名HZY者,语多狎佻,先生笑而弗应。盖先生虽以刺头太保闻名校内,头角峥嵘而一时恶谥无数,虽千万人吾往矣,毕竟无情未必真豪杰,偶一闪念即心系弱势苍生疾苦,尝于路头街角解囊赐金于乞丐,此又不为芸芸世人所知者。

207、

二零零三岁末,先生执行主编《语文新圃》而邀余与稿,余战兢兢拜上论巴金讲真话一稿而反弹琵琶,未几,添酒回灯而七八知交开宴,余后至,甫入,即见先生贼笑而招手疾呼曰:“大作已刊于明岁五期矣!”

208、

陈老令公士良荣休,先生私语之曰:“老长官欲再出山重掌新山头乎?若然,吾可一臂助也。”颇思调动政协人脉而续其教苑美谈。老令公笑而摇首:“罢,罢,罢。”盖执掌学军数十春秋,功勋八面云头立,此番正要功成身退,带月荷锄归而解甲归田矣。

209、

余躬逢其盛,入读学军六载而与多名校内执牛耳者子女同班也,若翁启蕴之女列文,吴亚南侄女吴晶,张学雅哲嗣予丰,黄俊义千金黄洁乃至沈寿山女公子沈佳,不一而足。一九九八岁中,先生语余曰:“今岁余辅导校内王川玲、方雯天两氏之子应考高考作文,惜前者未写好哉!”

210、

余告先生曰:“江根源一笔字尚佳,风流蕴藉,校内每自号九龙山人也。先生得闻乎?”先生弹指笑谓:“此类字号,实前朝余风流韵耳。”

211、

先生主编《语文新圃》进入全盛期,每期必寄予余,然余未曾收悉,良可怪也。询之,先生亦大不解曰:“吾每期皆寄‘某某大学研究生院’君钩启’,奈何竟会皆如泥牛入海耶?”余哑然失笑:“研究生院为虚体,难怪乎率皆人间蒸发,可憾矣!君当寄‘某某大学中文系’,可保弹无虚发。”嗣后方准时拜收如常。

212、

一九九六年高考方鸣金,《钱江晚报》教育版记者某君第一时间采访杭城语文特级教师,校内某氏不假思索曰“此作文题乃读后感也”,杭四中某氏大不以为然,以为谬种流传而针锋相对曰:“是艺术评论也!”先生闻之,感慨系之而哑然失笑,一气呵成杂文名篇《名声,名实,名节》刊于仲秋之《杭州日报》,极尽调侃针砭之致也。实亦因彼时晋职纠葛,物不得其平,遂择机而鸣。

213、

《名声,名实,名节》甫见报,先生以为余不知也,一日又大发感慨于所谓名师之张冠李戴以售其谬,曰:“某氏竟以为是题文体要求乃……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余抢舌曰:“读后感?”先生诧曰:“尔何知?”余告已拜读此文于杭报也。先生正色曰:“汝何以知此乃讽刺某氏者?”余期期以为先生所问甚怪也。盖先生虽不平则鸣而逞一时之笔墨意气,人在屋檐下而终不得不审时度势,毕竟生怕对号入座而罹笔祸也,亦可证其性情实亦如林语堂所谓一团矛盾耳。

214、

一九九二年秋,先生复接初一新班,与徐静芬、项倩师分掌两班。徐氏一二,项氏五六,先生则三四矣。忽忽如白驹过隙,星移物转,期末近矣,徐师笑谓:“三四班老师来不及上矣!”盖先生授课天马行空,与学生谈天说地而每不觉忘情,浑不按教学环节进度循序授之,一时亦颇遭校内外物议,先生则我行我素,不以为意耳。

215、

三十六载前,因医院无产科,不得已内子做产于市内一市级医院,孰料剖腹产感染严重,颇觉苦痛,先生屈尊联系医教科联系,望转回自己医院治疗,有司竟答之曰:“岂可为尔等影响吾侪兄弟医院友谊乎?”盛气凌人之际,直视本单位职工生命荣辱如草芥耳。先生强忍怒火而终未与之反目,无他,得子之喜冲淡受辱人前之耻也,可怜哉,吾侪屁民!

216、

余初高中就学时尚无互联网。入读高一前,求先生为借一册高一代数课本,跃跃然颇思利用暑期提前预习、以裨鹤立鸡群,亦深知书非借不能读也。先生旋于图书馆韩师春茗处借得一册,犹记乃“鲁鹤鸣”氏辗转外流之一旧藏耳。先生且曰:“汝可自赴韩氏处借也。”

217、

嗟乎二十余载前,西溪何曾有今日之湿地美景?一臭河浜而已,雨雪季则更添泥泞,裹足难行也。余目睹先生驰一老式自行车日夕接驮爱子于学军小学,稍后则父子并辔于河滨。偶逢道中,则颔首会意耳。呜呼,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已了无痕矣。

218、

三十二度春秋前,日本鹤见国女子国立高中首度访问学军,为校内上下齐心之一大事也。先生与其中一教员名田中敬彦者亲切会晤,推心置腹,颇有感乎东瀛扶桑一年三学期等学制之革故鼎新,以彼时语文教研组长鲍宁之名,撰教育时评《异国同行话教学》刊于杭报。俄顷,鲍氏持报而笑谓先生曰:“金新,汝竟以吾为陪衬也!”

219、

先生尝谓余:“近岁余不断反省,佳作并无多少,此吾自知也!”盖先生二零零三年后笔力时复衰退,佳作难再,每读之总觉秋坟鬼唱,气血溃散耳。此亦长足资深思者。正是:

曲水流觞意如何?

人生如梦易蹉跎。

文字百万尽在握,

饮罢回首谁知我?

220、

先生与王薇约会于饭庄,座中别有文澜毕业之一双女生,皆已为新闻记者耳。酒过三巡,先生击箸而慨然放歌曰:“首先声明我不是特级教师,且自己也一贯把能当特级教师作为污点与耻辱,因为我所认识的特级教师里,真正有点能耐的可谓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给我擦皮鞋都不配,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笔者学问不深,但对其许人的底细真是太了解了,这批人一离开拉帮结派拍马屁,就死路一条!我身边这样的人可太多了,只是他们在我这里当面还绝不敢放肆,知道我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背后则必置于死地而后快!环境造就!您以为这些人有多少本事,这些人是占尽了中国应试教育的光,是教育体制下之社鼠,我经常主编丛书,和此类人打交道多了,发现几乎都是些教坛掮客,我们这里有个语文教师,句子都不大写得通,因为是脸蛋长得漂亮的交际花,还差点评上特级教师!我因为掌握了这些人的底细,他们对我恨之入骨,但畏惧我手捏杂文这把手术刀,奈何不得,只能笑里藏刀。有人问我为何不参加特级教师评选,说句老实话,我从灵魂深处鄙视这个利益集团控制下的肮脏头衔!历史的耻辱柱是不以利益集团及其体制的意志设置的,王与寇只是环境的暂时产物,不要只看到为王的这一天,要看到为寇的那一日,今日的教育必将锁定于历史的耻辱柱,今日之荣誉乃明天之耻辱! ”

226、

一日午后,余因事入三楼语文组,适先生外出而对过之徐静芬师在焉,遂相与闲聊耳。余问曰:“冯歌斐乃汝调教者乎?”徐师曰:“非也。金老师,为伊下了颇多功夫。其人其文甚富激情也。”

227、

较之高山大海、遗世独立、凭栏长啸、心旷神怡之智商,先生情商则如戊戌年股市之高开低走,褒之者以为如米南宫行书八面出锋,贬之者则以为言语狼藉而浑不顾他人感受、乃欠缺涵养雅驯也。虽然,先生确亦有行止不端处。二零一二年九月十二日闪亮着帽出镜杭州电视台“我们圆桌会”嘉宾座谈节目,言语词锋锐利间,竟当荧屏前万千学生家长观众面脱口:“我们今天要解决的小升初的问题,差序性格局的问题是什么呢,什么样的孩子,他有什么样的灵感,有什么样的特长,他应该到什么样的学校去,你比方说图画上面有特长的,你就不应该进文澜(中学),你就应该进杭七中,是不是?你如果是服装上有特长的,但可能数学上是个弱智,你就应该进中策,你同样能够成为一个服装大师,而不应该进建兰(中学)。”呜呼,此“弱智”二字公然自先生口而出,不觉令人瞠目而绝倒矣。

228、

余观先生潜意识中俨然视政协委员一职为政治资本抑或官凭也。尝于饭局间语与先生参政事,其旋即自裤袋中掏出视察证,得意一扬曰:“吾具视察权也!”

229、

先生耿耿于二十余载前与校内某氏结怨事,颇具咬牙切齿状。尤该氏曾命先生为其爱子改文发文,嗣后则语及先生:“小金,谢谢你!不过,你这样,别人会不会说你拍我的马屁?”头角峥嵘之先生为之激愤至今。余笑而朝先生唱个道情曰:

六根束缚多年,

四大牵缠已久。

堪叹石火光中,

翻了几个筋斗。

咦!

阎浮世界诸众生,

泥沙堆里频哮吼。

230、

一九九七年春,先生送陶亚爱女一套主编而墨香未尽之《小学生双休日六十分钟》,且欣欣然语余曰:“陶师水平甚佳,为文颇带情致也。”仙人指路,余不敢不见贤思齐而弦诵至今。

231、

一九八九年,秋风起而思莼鲈之际,Z氏忽持一卷学生作文急趋而告先生:“金新,此诚一佳作耳,君意可刊于《作文通讯》乎?”先生观之,颇以为沪语所谓卖野人头者而径拒以千里之外。孰料Z氏不识时务而进请曰:“此W氏爱子习作矣!”先生大不说,意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怫然不纳。已而W氏亲临语文组办公室,怏怏赔笑曰:“小金,可为吾放一头乎?感愧交并矣。”先生时方而立未久,羽翼未丰而不便强辞者三,遂强颜曰:“汝唤其来吾处,可面授机宜也。”于是往复精心辅导修改润色者三,方刊于一九九零年二期,题曰《祖母颂》也。俄顷,W氏打笑于先生:“小金,承照拂而何克敢当!虽然,汝行此举,别人将窃笑于汝之拍吾马屁耶?”

232、

先生才慧高卓,喜怒每不遽形于色而惯以春秋笔法一击也。一十四载前逢学军五十校庆,遗老遗少弹冠相庆,余亦应时,兴波作浪于先生执牛耳之中国思维网教育论坛,大刺刺一一示以先生旧同事大头照,曰赵梅芳老师,曰崔玉兰老师,曰杜持红老师等不一而足。未几,见先生不动声色转以二贴,一曰《祭孔活动怎能由政府主持》,一曰《不识字的好处》。呜呼噫嘻!

233、

某女,一日浪笑戏谑于先生樽前,绘声绘色以其浙师大某同窗风雨之夕与高干子弟搂抱苟且于校食堂之香艳旧闻也。先生笑吟吟聆而不语,以为“直当听大书耳”。不意此女画皮之下,转手便即出卖先生而公然放肆曰“吾侪组里即有一个,吾甚看不惯也”,呜呼,真个如公孙瓒之嘲袁氏兄弟:一对笑面虎,两头乌角鲨。

234、

一十八载春秋前,先生登蜀道出席《中学生优秀作文》年会,车厢内与文仲瑾笑谈古今天下事,文子忽指窗外朗声曰:“青城山乃峨眉山之具象而微!”先生若有所思而即颂王荆公名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其学殖渊深如此。

235、

一九九五年,冯歌斐移民美利坚,行前至校与先生依依话别,喃喃曰:“若为应试故,吾固不会从先生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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